余笑忠诗选
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发生……
爱尔兰,圣凯文伸出手臂一动不动
飞临的黑鸟在其掌中生蛋
印度苦修者,终生抬起他的左手
直到肌肉萎缩,黑如焦炭
在我们有生之年
我们期望的不是舍利,不是坐化升天
在我们有生之年
有太多的前定,轮回。我们的期望
遥不可及,但依然值得为之祈愿
“在你眼睛的泉水里
一个被绞死的人勒死绳子”*
牺牲,也许只是让绳子短去一截
也许是让短去一截的绳子,变成
引火之绳
.1.27,12.9
注:*引自策兰:《赞美遥远》
我见过很多瀑布
供我们仰望的
终归源源不断落到
我们脚底
不过,我喜欢尽量凑上前去
让雾气——
这些在身不由己的飞溅中
失明的孩子,找到
也是身不由己的
我的这张老脸
有时,一场蒙蒙细雨
会让我遥望瀑布之所在
有如每一阵烟雾,会让我猜测
烈焰之所在
.4.16
去向
周末,早晨六点破例起床
听到一只斑鸠在近处啼叫
一声又一声
为一探究竟,我走上阳台
开窗的刹那,自落地窗下方的边缘
一只斑鸠扑棱棱飞走了
……竟有怅然若失之感
如果夜里一直窗户大开
它会不会进来呢
不,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它正叫得起劲
而我的好奇终至侵扰了它
不,问题也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总把鸟鸣幻想成召唤
而飞鸟,从不和我们
缠绕在一起
它唤来的黎明,有时
又不知去向
.4.14-22
庙堂
在旧宅的荒地上,婶婶盖了一间庙堂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小的庙堂
一人勉强可以容身
只有香案,没有偶像
她礼敬的只是祖先
因此,它甚至不能称为庙堂
于我婶婶而言,它显示了一种存在:
“在我有生之年,我必躬身祈祷
在我有生之年,它将洁净如新
我将一天天变小、变暗,它将
美轮美奂。”
.5.9
也许……
深夜,起风了
有时分不清风声和雨声
开窗,伸出手去
为感知到雨滴的清凉而欢欣
没有雨的时候
仿佛期待落空
像一个盲丐
羞怯地收回自己的手
去睡吧,去“长眠在自己的命运上”
无人。无人可以呼风唤雨
.5.27
秉烛夜
停电。在阳台上点燃一支蜡烛
不记得这是何时留下的
烛身不是那么笔直,似乎
它仍在昏昏欲睡
一阵阵晚风吹来
摇曳的烛火显得精神了
不过,总的来说
其象征意义
还是大过真实的亮度
它不催生什么,只有反光
透过双层玻璃
一支变成了两支,一大一小
烛火下的桌子几乎被隐去了
因此,反光中的两支蜡烛
像在一片虚空中,由一只
不可见的手托举着,静静燃烧
那样忘我,又无时无刻
不在追忆前身
.6.5
恍惚
天黑了。坐在公汽上
闭目养神。感觉真好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反正是老路
反正需要补一觉
迷迷糊糊。感觉真好
也不管神思往哪儿飞
反正一身轻
反正井水不犯河水
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中如在眼前
有人翻过车窗
轻松落地。回头一笑
好功夫啊就像从前呼后拥中
成功脱逃
不知这闪念从何而来
也许,睡眠像一口深井
那里恰好跳出来一只青蛙
到站下车
好像是对闪念中的那家伙
迟到的回应
——独自笑着
而在来来往往的路人中
一时不知
身在何处
.10.31
深喉
淋浴完毕,关掉水龙头
畅快的水流声没有了
但不会马上安静下来
积水是都流走了,下水道
仍在喋喋不休
像长长的队列中
那些远远落在后面的
突然慌了神
而走在前面
一路摸黑下去的
仍不知深渊之深
.11.3
即景
我本应仰望它们
只是由于楼层的高度,变成了俯视它们
大雪节气之后,白杨树的叶子所剩无几
鸟雀们也不再群集于光秃秃的树上
只有两只喜鹊以此为乐园
忙于在树杈上搭窝
每天都有生动的一课
太聪明了,它们选取的小木棍,长短都合适
太灵巧了,它们可以把小木棍弄弯以符合加固所需
太神奇了,它们猛啄树干像预先去除可恶的瘤子
同样神奇的是,它们选定向阳的南面作为入口
当然,太不容易了,它们要飞到几十米之外或更远
找来一根又一根
你不会比它们更理解什么叫
风吹草动
你不会比它们更盼望春天
它们的窝搭好之后,就会孵出一窝小的
在冷雨中,它们将轮流守候雏鸟
你不会比它们懂得什么叫
心惊肉跳
如果你不能亲眼目睹那一幕幕
明年春天,你就到我们的院子里来吧
只是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它们那么快
就学会了飞翔
我们只会如此赞美:春天
唯有在它们的羽翼上就位
我的敬仰会再次转为遗憾,正如
有生之年,我永远不能
用梵文写一首诗
.12.17-21
读书札记。一个非基督徒在圣诞节想到的
某女士年轻时
在霜冻天疾步半小时
为了接受迟来的洗礼
结果眼睛冻坏了
尽管双目失明,她认得所有要走的路
她对一个作家说:她从未怀疑
上帝的仁慈①
多么令人尊敬的女士
她再也不能大步流星
不能去到更远的地方
她相信,她的每一步
都受到上帝的指引
他人眼中的的举步维艰
在她那里不再是受困
而是一种入定
晚年的米沃什以退为进:
“无论宗教信仰的命运如何,
我们都应持有一种‘哲学信仰’,
即相信超验是我们人类的一个本质特征。”②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将如下虚构故事
同前述相提并论——
在疯女人麦穗儿那里
她的两个大奶突然神奇地涨满了奶水
她相信是上帝让她的乳房不得安生
(主啊,没有你,我是愚昧的,
有了你,我是迷狂的。)
人们纷纷偷偷来到麦穗儿家中
把身体的有病部位伸到她的奶头下
一股股白色乳汁治好了
一个小孩发炎的双眼
一个人手掌上的赘疣
一个人身上的脓疱疮
一个犹太孩子的苔癣
而所有经她治好的人(蒙恩的人)
都在二战时死去了。
如果,“上帝就是这样呈现自己的”③
那么,上帝只在追忆里?
也许,回答依然是:
“一旦你认识了我,你就不会死去”。
年12月25-26日
注:
①见捷克作家赫拉巴尔随笔《疯狂时刻》(李晖译)
②见米沃什《我从珍妮·海尔施那里学到了什么》(赵刚译)
③引自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易丽君袁汉镕译)
本期插图:来自网络,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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