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朝天娘

骂朝天娘

多数官人，其心如一，走马上任，都想放几把火，是燃烧激情，还是烧毁事业，倒是不晓得（新官烧火的，拍拍屁股走后，几是留一堆二堆火山灰，收梢）。“庄烈帝（崇祯）初在位，锐意图治”，崇祯不是想心雄万夫，起意的是心“熊”万夫，大明积弊到崇祯，宦林差不多烂了柴，他要放火烧一把几把，让大明回光返照，再亮一晌。

崇祯无高明处，无非是走人家走的路线图，反腐惩贪，清明吏治。崇祯大会小会，都喊口号，这口号也是现成旧话，岳飞说的，武官不要惜命啊，文官不准爱钱（“陛下平台召对，有‘文官不爱钱’语”）。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官油子听了点头如啄米，颂皇上圣明，跟着喊口号（贼喊捉贼，贪喊反贪），官油子都是庙堂老和尚了，跟方丈一起敲木鱼，念经，都能字正腔圆，唱的比说的好听。

其中也有一位愣头老（至少非青年），叫韩一良，陕西人，先前在陈留（辖属河南）任知县，兴儒学，行教化，官当得不错，当地县市作协会员，还给他写过赞诗，“花城循吏廉平少，二百年来无此官”——可能不是夸张，实在是二百年来，这里没出过清官了。韩公政绩与廉名，都算好，却有几年仕途蹭蹬，原因是各地各级都给魏忠贤竖泥像（金像、银像的也有，哪来那多金银？多是捏泥巴砣，哄嘛），韩一良不肯。还好，还好。官没升，也没降，只是罚站官场，原地踏步踏。

魏忠贤倒了，韩一良出头了（升官老是升不上的，唯一希望是，台上的快点倒台），任了户科给事中。一，他原本清官，二，崇祯刚当官。因这两条故，他听了崇祯任职演说，真信了（其他喊口号的，都是在扯卵谈），上了《劝廉惩贪疏》，给崇祯当头棒喝：皇上，您说文官不爱钱，这话太亚卵谈（他有点胆，是吧）。文官不爱钱，行吗（出语新奇，可耸人）？文官的官，都是钱买来的，“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贷款来买官，借钱来买官，买上了官，首先想着的是捞钱还款，捞钱进款。哪些人最贪呢？“以官言之，则县官为行贿之首，给事为纳贿之尤。”县官是行贿第一？给事中是受贿毒瘤？估计韩一良没当过其他官，鸡肚里不晓得鸭肚里之事。好。这证明韩一良知之为知之，一分说一分，二分说二分，不乱说。其他贪腐情况也惊人，“过客有书仪，考满、朝觐之费，无虑数千金。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

满朝文武，这些情况谁不知道？知道更多的、知道更骇然的，更有一大片人，这些人都喊口号去了，没一人来查账对账，独有韩一良当了老小孩，在大街上说皇朝没穿衣服。崇祯听了这番忠心话，蛮高兴，鼓励韩一良说，继续说，把这事说透，说穿。韩一良得了圣上鼓励，上劲了，劲火子足了，把自己也烧进去了，“臣两月来，辞却书帕五百金，臣寡交犹然，余可推矣。”我刚到任给事中只两个月，便有送我礼者，统计起来有五百两；我不是一个大官，平时交往也不多，尚有送这么多，以此类推，行贿受贿那是何等凶火，何样嚣张。

韩公口舌锋利，一个劲地戳帝国脓包，崇祯听了，真是喜的，没恼。崇祯一高兴，当场口含天宪，含津吐津夸老韩，“一良忠鲠，可佥都御史”，连升他三级。请兄弟来作平心论，崇祯不是在作反腐秀。大明至于崇祯，大厦虫蛀蚁蛀，虎吞蝇舔，腐朽得差不多了，还不整饬一番，哗啦啦大厦倾，崇祯哭都没地方。嗯，我相信崇祯反腐之心，是有的，还可能是真的（新官上任搞反腐，其中还有要义，是要腾空位置，另换人）。

崇祯这人，反腐是真的，要振兴大明也是真的。干反腐也罢，兴大明也好，考崇祯行状，我给八字评：有心无脑，多疑少略。韩一良所举这些腐败现象，触目惊心，让崇祯痛心。痛心之后，痛定思痛，何搞？查，叫纪检查嘛。而崇祯却哈里哈气，拿到大会议上来，叫韩一良朗诵（“召见廷臣，即令一良宣读”）。韩公在县里花果山，做报告倒很多，却未曾在紫霄殿发过言，固是兴奋，润喉片吃了好多片，看到闪光灯聚焦来嚓嚓嚓，他以为是这是给他脸上增光，哪晓得这是对他线人曝光，而崇祯也如是想的，让韩一良把问题当百官面讲出来，这是给韩一良亮相，推向鲜花丛，哪晓得这是将他推向虎狼窝。待韩氏背书背完，崇祯帽子打赏：“读已，以疏遍视阁臣曰：‘一良忠鲠，可佥都御史。’”圣旨颁布，此处本有掌声，却是一片死寂，冷了好久场。未几，吏部尚书王永光回过神来：韩给事中，不，韩御史，您既然说，大明贪污遍地，大官大贪，大官小贪，小官大贪，小官小贪，总而言之，无官不贪，是官必贪，那给我指几个来看看，何时何地，何人送何人钱，送多少钱，所送何为？“永光请令指实”。贪腐是公开秘密，公开秘密是不公开的，贪腐不都是人人心中所有，个个笔下所无吗？

韩一良没想到王尚书会来这一句，崇祯又哪里想到？对最可能出现的场面，一点预见性也无，可见崇祯与韩氏，都是脑残。您说，这里坐了一屋子贪官，外面站了一走廊贪官，那你说，是谁，你把他揪出来？朝廷文武都眼睛带万伏电压，齐齐向韩氏射过来，他吓住了，“一良唯唯”；崇祯坐在上面也在催：说，快说。韩一良一面觑皇上，一面瞄百官，哪敢，哪能当面锣对面鼓？韩氏当年顶魏忠贤的胆略哪去了？您不晓得，顶魏忠贤是消极的胆，防守型的胆，这事我不做的胆；这里指斥百官搞腐败，是积极型的胆，是进攻性的胆，这事我来做的胆。韩一良彼胆是有，此胆却无。崇祯说了，好吧，你这里不方便说，给你五天时间，你把贪官揪出来。

“如不欲告讦人者，则令密奏。”五天能查清楚贪官所犯事实来？一个贪官材料都是一堵墙那高，五天查清？史上没说，这五天韩氏怎么过的，若让我猜，估计收到了很多信件：小心你脑壳；收到很多包裹：子弹头。五天期限到了，崇祯又主持大会，叫韩氏当堂揪出贪官来。韩氏举了没？举了，举了周应秋，举了阎鸣泰。我靠。这都是些什么啊，都是魏忠贤时候的贪官，早就做了处理的，“而举周应秋、阎鸣泰一二旧事为言”。这个韩一良啊，怂包了，把皇帝也耍了，“帝欲一良指实，将有所惩创，一良卒以风闻谢，大不怿。”

好吧，贪官贪贿，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事，韩氏没在现场，只听风闻，未曾亲见，且不追究了，那你说“臣两月来，辞却书帕五百金”，是怎么回事？谁送你的？谁谁送多少？“五百金谁之馈也？”这让韩氏傻眼了，一味支支吾吾，“一良卒无所指”，只道是记不清了。两个月就记不清了？皇帝发了脾气。大学士刘鸿训见皇上脸色，趁机递话：“都御史可轻授耶？”崇祯当场一掌拍起板：撤，撤职。官位乃国之公器，好似娃娃玩具。可怜韩一良，副部长帽子没带几天，连给事中帽子都飞了，“叱一良前后矛盾，褫其官。”

大明反腐剧，皇帝、大臣与韩一良，各自穿戴生旦净末丑角色服，演了一出搞笑小品与滑稽剧。各自演技如何？小生崇祯太生，其他净末丑，演技了得；韩一良，演的是甚角色？想来，跟我老家骂朝天娘的汉子，极类似。我老家，若有人被偷了茄子辣椒、南瓜红薯、夹衣秋裤，他没亲眼见贼牯子偷，他只知道自己被偷了；或者见到了贼牯子偷，却又缺胆量去角斗，妇女辈便提起砧板，操把刀，到得对面菜园子里，骂开了：剁脑壳的，砍脑壳的，娘偷人的，崽没屁眼的，出门让汽车撞死，睡觉让砖头砸死……村姑村婶嘛，大字不识一箩，骂人话却是要火车托运。若是男人，骂人语言自很贫乏，他何搞呢？跑到晒谷坪里，脱掉裤子，双手反到臀后去，先是拱起老高，然后双手噼噼啪啪拍几板屁股，再翘起老高，一拱一敲，那玩意儿乱窜乱跳，随动作而语言，语言单是一句：操你妈妈的x。一而再，再而三无限次重复语言，无限次表达愤怒。

湖南有两大特产，一是朝天辣，一是朝天娘。朝天辣很辣，朝天娘很娘？至少是不很爷们。韩一良反腐是甚做派？他算是有胆的，也算是有种的，胆呢，怕也是这么个胆：骂朝天娘；种呢也是这么个种：骂朝天娘。很多人都这样，背后骂起腐败来，一个个义愤填膺，

一个个吐沫横飞，但叫他说谁、谁谁、谁谁谁是腐败分子，他嘴巴闭得铁紧，不做声了。他有对事的胆，无对人的胆；他有骂远的胆，无骂近的胆；他有揭他的胆，无骂己的胆；他有指虚的胆，无斥实的胆。

他只会骂朝天娘。

有诗为证：反腐英雄韩一良，做起文章慨而慷。

钲鼓声前来对阵，逃之对面骂天娘。

湖南邵阳市双清区科协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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